第63章
原来如此。 难怪夫人竟能忍耐脾性,对那些张氏族人低头躬身。 ——螽羽知道,夫人从来是很听老爷安排的。 可这真是自私!她心中有个声音这样冒出来。 她胸中一震,苦笑道:而自己却也要倚仗这封遗书上的请愿以求夫人庇护的。若是夫人难忍如今的生活,甩手便走,螽羽往后要如何度日呢,她一定会被那些“亲眷友邻”生吞活剥……所幸老爷留下了这么一段遗愿。 这是一道符,将夫人封在了这座大院里,将夫人栓在了螽羽腹中的血脉上。 她不知道老爷与夫人之间究竟有几分情深。 可她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份情意能够日久天长,至少延续到她的孩子已能支撑门楣。 “蝈蝈,你在屋里歇的无聊了?”这时候夫人撩开帘子从门外走进来。 “给太太请安。” “安啊,挺安的。整日杵在前头当木杆子罢了。”夫人笑笑,走过来将粘好的信纸塞回袖子里,拉着螽羽到榻上坐了。 夫人望着她:“难怪俗话说‘想要俏一身孝’,你穿着如此素白的衣服也很好看。” 这也未免太粗俗了些,螽羽又一时间听不出这是玩笑还是讽刺了。 “螽羽不敢,这几日哭得眼睛肿胀,又兼着孕中腹中,更是万没有打扮的心思……” “这又有什么好敢不敢的,好看就是好看嘛。老爷活着死了都不影响你好不好看呀。”夫人说话照旧是没心没肺的,“反正老爷已在我的肚子里,是我眼睛里一簇神魂了,我代替他看你呢,他还敢不高兴?再说,眼泪早就流干了,现在剩下的几滴还要留着人前做样子用呢。” 看到夫人已恢复了同往日那般异于寻常人的精神气和惊世言论,螽羽感到一丝松快。 “太太身子可好些了?这几日奴婢没能给您换药,不知伤口愈合如何。” “动一动口子不会振开,便算好了吧。我的身子不打紧,皮实得很——倒是你怎么样?这丧礼吹拉弹唱哭哭啼啼一个来月,打扰你休息了。你有身孕,该多睡少想的。” “谢太太关爱,螽羽一定照顾好自己和腹中孩子。” “骗人。你瘦了,小脸尖尖的,眼皮子底下目胞黑,一看就没睡好。” “孕中偶感身体潮热,半夜发汗醒过来……大夫与稳婆说是正常的。” 夫人点点头:“这是其中一个缘故。最近做噩梦了么?你常做噩梦,我知道。” 她当然做噩梦,做很多很多噩梦。 梦到老爷回来了,正要来抱她,却霎时化作一堆枯骨。梦到官兵闯进来,要抓她去做娼妓,她说她有身孕,官兵喊人拿棍子来,说“打碎了丢掉便是了”。梦到即将临盆,孩子在她腹中哇哇大哭,一会儿发出女孩儿的哭声,一会儿发出男人的咒骂声。梦到自己跟在夫人身后,走在漆黑的长廊上,走着走着,夫人剥落了身上的一层人皮,青面獠牙朝她扑来…… “若是一个人睡容易梦魇,挑两个干净利索的姑娘陪你睡,左右护着伺候。嫌床小了,我叫人去定一张大的,你可以先睡我的房间。” 夫人一边说着,一边撩起她的裙摆去捞她的脚。 螽羽“呀”了声,当然不敢乱动,由夫人握住脚踝。 “还真是浮肿得厉害。”夫人揉了揉她的绣鞋,“女人怀孕着实不易,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出来。这会儿我的所有心思都可以紧在你身上。张家要得起的,你也都要得起。” 女子的脚是不应当随便给人摸了去的。 这攥着脚尖一捏,把螽羽脸都给捏红了。 螽羽掩嘴笑笑:“既如此说了,螽羽求太太晚上同睡可好?有夫人在,想必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我的身。” 夫人觑她一眼:“小蹄子,该不会以为我吃了老爷的心,心就也变作老爷了?” 这一说,螽羽意识到自己轻浮了,面色不免更红。 不过夫人显然是没有生气,更进一步上前撩了她的裙摆去揉她的小腿肚:“不过你说得对——我倒也享享齐人之福好了。” 二人在榻上笑闹了好一会儿。 夫人搂着她,像说秘密似的轻声道:“你不用怕。我可不把外头那些人当做什么亲眷的,那些人不过是老爷从前年幼无知、孤苦无依时候的执迷。你不一样,你属于我,你是老爷心爱的人,也是我心爱的人。” 夫人的话让螽羽的心悠悠落了地,好似落在松软的棉絮枕上。 她问:“太太,如果我怀的不是儿子,该怎么办?” “什么该怎么办?你当然有可能怀的不是儿子了。生男生女又由不得你。” “太太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 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,只是低声打断她:“届时再说吧。会有办法的。” 她便也不说话了。 前堂仍有阵阵唢呐的悲泣传来,她早已听倦了,她缩在夫人身旁,发困地合起眼睛。 过了会儿,夫人突然开口道:“蝈蝈,我还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。” “商量?” 这是第一次,有人找螽羽“商量”。 螽羽睁开眼,看到夫人正望着窗外,院子里绿意葱茏,只顾着生,而忘却死。 “我是在想,老爷既托付了我守住张家的家业,我是不是该站出来,我是说——走出去,”夫人轻轻咬着牙,“我不能任由旁人将老爷辛辛苦苦一点一滴铸造的一切全都吞掉,你说是不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