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問罪
他正承受着万雷穿身之痛,忽然什么柔韧的东西用力缠住自己的腰身——狐尾。转眼间,一个银发女子飞扑至自己身上。 「啊——!」 天雷随即将他二人吞噬。 那是为魔子而落下的天雷,狠戾兇猛—— 他奋力挡在她身上,只因怕她会死。 晏无涯猛地坐起。 他已不在归命峰崖顶。垂首望去,身上衣袍已被换过,乾净整洁。四周是一处宽阔山洞,耳畔隐隐传来泉水汩汩流动之声。 他一脸茫然,缓缓立起,顿觉浑身魔气沉稳而有序。每一处筋脉,都似被雷火重塑过——沉、稳、利。 他唇角一扬。 魔界每一位皇子,都注定有一场天劫。能渡过,方算真正承了父血,立于魔族之中,受万魔敬仰。 渡不过,便算早夭。 只是,晏无涯的天劫来得比旁人晚了些。 脑中又忽地想起那莫名捱了雷劫的狐狸,他心头一紧,转身便欲寻洞口离去。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名红衣女子。 火红衣纱衬得女子乌发如墨、肤如凝脂,脸上面纱已然摘下,露出一张漂亮得让人一愣的脸蛋。 「你醒了?」 晏无涯心头一阵发毛。 她不是不美,只是那双淡红的眸子总显得空灵,似能将世间万物剖开看透。 她忽而浅笑,眉眼弯弯:「我叫宓音,乃巫族圣女。」 晏无涯凝神望她—— 不笑时静得神秘,一笑起来却添了几分少女娇俏,像是一个活泼的女孩被困进了一具知晓太多的躯壳里。 「这是哪?尾璃呢?」 「这是归命峰山底的山洞。」宓音上前数步,语声柔和:「尾璃无恙,已被魔君救走。」 晏无涯眉峰微蹙,眼神略带警惕地扫过她。 「是你提点我去归命峰渡劫。为何要帮我?」 二人相距仅数步。 「因为……」她仰首望他,「我也需要你帮我一次。」 「如何帮?」 她垂眸望着地面,声音轻得几不可闻: 「巫族圣女生来能窥天命……也注定短寿,极少活过二十。」 她顿了顿,指尖轻轻拉开领口,露出颈侧一片雪白肌肤。那里绽着一朵淡红花影,既像刺青,又似天生的印记。 「我今年,十九。」 她抬眸望他,眼神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悲意。 「此命花盛放之日……便是我命尽之时。」 晏无涯只望着她,不语。 「但若能找到命定之人……」 宓音语气轻缓,似是不敢说出口。她低下头,睫毛轻颤,脸颊泛起一抹红晕。 「只要与其……结合,便能消去命花的诅咒,不再早夭……」 「也不必再靠汲取他人神识碎片,来稳定窥命之力。」 晏无涯怔了怔,目光落在她颈侧那朵未开的命花上,眼神复杂。 可他随即便眉头一蹙,语气骤寒: 「你是巫族。」 宓音抬眼,有些错愕:「你……很厌巫族?」 「看透命的人,看得太多,却从不问该不该看。」他冷冷开口,「你们总说那是天命。可如今,欲强改天命者,不亦是你?」 她怔住,半晌不语。 「命花也好,命定之人也罢——我不信,也不想沾。」 语罢,他绕过她身侧,迈步欲离。 然而下一瞬,宓音忽地双手交错,指节轻贴,唇间咒语缓缓吐出。 待她再开口时,声线已然完全不同: 「若是这样,你便会愿意吗?」 那声线,熟悉得几乎叫人心颤。 晏无涯猛然回首—— 红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。山洞光线幽幽,泉声潺潺,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银白长发的柔美身影。 月白薄纱轻贴肌肤,六条毛茸茸的狐尾于身后轻摆,一双水眸湿润,盈盈望他——正是尾璃的模样。 她一步步走近,唇边轻唤: 「五殿下……」 她声音轻柔,带着委屈与颤意,指尖缓缓落在他臂上,缓慢向上滑动。 晏无涯浑身一震,血液骤寒,眼神冷得彷彿能结冰。 「够了!」 他怒喝出声,猛地一掌推开她—— 那纤弱的身影跌倒在地,幻术骤碎,银发散去,狐尾消失,只剩红衣女子跌坐在地,狼狈不堪。 她的掌心磕在山洞突起的尖石上,血珠缓缓渗出,染红了雪白的掌心。 宓音怔怔抬头望着他,唇色苍白,却一语不发。 晏无涯声音低哑,却每一字都似寒刃: 「别再让我看见你披着她的脸。」 语毕,他决然转身,衣袂翻飞,无情离去。 山洞中,仅馀一抹红影跌坐原地。宓音咬唇强忍,泪水终是止不住地滚落。 求生……错了吗? 而她粉颈上的命花,在那刻,又悄然绽放了几分。 尾璃醒来时,头颅沉痛欲裂,四肢酸麻如铅,彷彿早已不是自己的。 眼前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 她赤裸着身躯,躺在冰冷坚硬之上——似是寒玉铺就的石板,寒意透肤而入,逼得肌肤泛起层层鸡皮疙瘩,胸前的粉嫩乳尖也因冷意而悄然挺立。 双腕传来铁环贴肤的冰凉,甫一移动,便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。 她缓缓立起,双手被左右的锁链悬至与肩齐平。 身后的七尾焦躁地甩动了几下,似是不安。 她咬紧牙关,凝聚妖力,猛地一扯锁链—— 镣銬纹丝不动,反而震得手臂一阵酸麻,锁链阵阵作响,在幽暗之中回盪如雷。 她骇然发现,此处并非无光—— 是她,看不见了。 她怔住,胸腔骤然收紧,指尖微颤地在空中胡乱摸索,却只触及冰冷的锁链与空无一物的虚无。 一股恐惧从脊背窜上来,压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 「眼睛……」她低声喃喃,嗓音乾哑颤抖。 不会的,她的灵识分明还在,妖力尚存,为何—— 「你非看不见,只是被封了识海而已。」 忽然,脚步声由远而近,一步一声,踏在她心上。 她浑身一震,低声唤:「……魔君……?」 明明看不见,她却能感觉到,那气息沉如山岳,像是魔界的天威倾压而来。 那人在她身前站定,语气冷得彷彿刚从寒泉中淬出: 「还知道有本座?」 她心头一紧,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肩。 「这里是哪里?为何我会在此?」她低声问,像是试探,又像是不安的求解。 晏无寂声音幽冷,宛如刀锋拂过耳际。 「这里是魔界的受罚台。」 「别妄想挣脱。此地禁制,连本座也未必能破。」 尾璃艰难地吞了口唾沫,看不见的美眸没有焦点,视线望向前方,像是想捕捉他的位置。 她压下翻涌的恐惧,轻轻咬唇,低声道:「……那便不挣。」 沉默数息,她小心翼翼地续问:「我惹魔君生气了?」 他声如寒川,字字冷冽:「本座不在你身侧,你便敢替旁的男人挡雷劫,以身犯险——你将本座,置于何地?」 尾璃怔住,唇瓣轻张,半晌才回神: 「……五殿下?」 身前的男人不语。 她忙道: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以为他会死,才想出手救他……」 他冷然打断她:「可记得,你曾许诺,不让旁的男人碰你一下?」 「自是记得。」她秀眉一蹙,声音带着困惑:「可……五……五殿下只是个小孩……」 晏无寂嗤笑一声,声语森然: 「小孩?你可见过几百岁的孩子?」 「那副少年皮相,只因他迟迟未歷天劫。他本就不是孩子,从来都不是。」 「他是魔子,是魔尊之子。每个魔子皆有一劫,从不该有人替他挡——更不该是你。」 尾璃怔了一瞬——难怪,晏无涯说他等了许久。 可她又怎知? 她缓缓抬头,明知自己看不见,却仍咬牙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,语气一字字拔寒带火: 「魔君从不曾与我说过这些,我如何能知那是他命定之劫?」 话一出口,她声音微颤,胸腔内抑制已久的恼火,不吐不快。 「若您不是将我当作禁臠看待,我又岂会对您一无所知?」 晏无寂立于她面前,沉默了好几息。 空气里似有什么在灼烧,冰冷与烈焰交错,他的声音终于落下: 「你擅越主命,倒是本座的错了?」 他忽地俯身,气息贴近她耳际: 「你知自己是谁吗?是谁的东西?」 「你以为本座留你在身边,是为了与你平起平坐?」 尾璃身子微颤,却仍倔强地抬着头,咬唇不语。 「你既非魔族正裔,又无册封名份,却敢插手魔子之劫,将本座的命令视作无物……」 他的手指落在她颊侧,语气冷得让人窒息: 「——你如今,可知罪?」 尾璃的双腕仍被镣銬牵制,眼前一片黑暗。 她咬着唇,忍着、忍着。 也罢,认一次错吧。男人不都这样?最爱女人乖、听话、知错。 偏生憋在心口的委屈压不住,狐性的骄与倔从血里滚了上来。 她猛地一偏头,甩开他的手,声音颤抖,咬牙切齿: 「我去你的魔界储君!」 「我在哪儿不好,偏偏跑来你这鬼地方,跟你这混蛋在一起!」 她气得失控,语气急促,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一口气爆开: 「你要个听话的傀儡,那便去抓个死人回来吧!」 她嘶声吼出最后一句: 「你要真那么不满——便让你姑奶奶走!」 语毕,她胸口剧烈起伏,连身后的七尾都高高竖起,随着怒意狂乱飞舞。 整座受罚台的气压骤降,空气如结了冰般,寂静得可怕。 下一瞬,尾璃的双颊猝然被一股巨力攫住,力道大至几乎让她骨缝作响。 「大放厥词。」 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冰刃,每个字都蘸着杀意与压抑怒火。 「你可知,方才那些话若由旁人说出……本座早已亲手将他下顎捏碎、舌头割下,丢去餵犬。」 晏无寂的指节收紧,彷彿真要将她那张张狂的嘴生生捏碎。 「你倒好。」他冷笑,语气森寒,「狐性犯上,还想撒泼?你当这里是哪里?」 她牙关被压得剧痛,泪水自眼角滑落,气息都乱了,话也说不出来。 下一刻,他已俯下身,冷漠的气息贴在她耳畔: 「既能为旁人挡天雷,如今这十鞭,你就照样受着,别让本座看轻了你。」 晏无寂语罢,袖袍一拂,转身离去,未曾回首。 就在他踏出受罚台禁界的瞬间,天地间陡然阴沉下来。黑云翻涌,雷霆咆哮,无数道符文自台面浮现,宛如层层铭刻于空气之中,寒气森森。 尾璃虽看不见,却能感觉天穹骤变,气流翻腾,遂下意机抬头。 她浑身紧绷,呼吸急促,视线无焦的双眼猛然睁大,空洞中写满惊惶。 「轰——!」 第一道雷鞭自天劈落,劈空之声震耳欲聋,鞭影重重抽在她白皙的背上! 她整个身躯猛然一震,狐尾炸起,猝不及防地痛呼出声,差点扑倒地上,雪背上骇然破肤见血,火辣疼痛如炙铁烫骨,却因失明而倍加惊惧——她无法闪躲、无从招架。 「晏无寂,你这个混蛋!」 话音未落,第二道雷鞭轰然坠下。 「轰——!」 雷电化作实质,彷彿搅碎空气般落下,毫不留情地抽在她腰侧! 只听一声闷响,尾璃身形如断线风箏般被扯向一侧,重重跌落在地。她牙关一紧,鲜血自唇角溢出,皮肤焦红翻起、宛如烧灼。 她在黑暗中倔强地撑起上半身,殷红血丝自腰间鞭痕蜿蜒而下。 身体上的痛楚教她心头一酸,大颗的泪珠连接滚落: 「骗子!」 「晏无寂你这个骗子!」 电光乍闪,第三道雷鞭已蓄势待发,雷音震耳,几乎掩盖她愤怒且伤心的声音。 第三道猛力自空中抽落,狠狠甩在她臀腿相接处。 尾璃尖叫出声,痛得全身痉挛,嫩肤绽裂,血线瞬间涌出,染红大片柔软雪毛。 她再撑不住,伏地低鸣,将自己蜷缩成一团,小小的身躯像被摺叠成最脆弱的模样。七尾骤然盘起,像本能驱动般环环围住她。 她的十指化作利爪,深陷石台,腕上的铁链随着她的挣扎拖曳而响,愤恨的泪水砸落地面。 晏无寂刚踏出受罚台,便撞上迎面而来的晏无涯。 曾经稚气的少年,如今身量已与他不相上下。 晏无涯瞥了他一眼,又偏头看向那片雷光乍闪之地。 雷鞭劈落的轰鸣与尾璃尖锐的惨叫几乎同时传来,刺得人头皮发麻。 他眉头一蹙,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,脸上浮现一瞬「……嘶,好痛」的表情。 「你罚归罚,别把人弄死……弄残……」他忍不住嘀咕。 话音未落,衣襟已被人一把攥住。 晏无寂冷眼将他扯近,声音森寒如冰刃: 「你再多说半句,本座便先把你——弄死、弄残。」 晏无涯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,拍了拍皱起的衣襟。 随即,他眼中少有的浮现一丝正色,右拳抵胸,单膝下跪: 「晏无涯已渡劫,愿为魔君效劳。」 晏无寂垂眸瞥他,语气淡淡: 「捨得放下你那无所事事的间散日子了?」 「都间散几百年了,够本了。」他耸耸肩。 ——又是一声雷轰与尖啸,从受罚台传来。 晏无涯抬眸望去,脸色微变:「你真的要把她——」 「闭嘴。」晏无寂冷声断喝。 沉默数息后,他又问道:「为何总靠近尾璃?」 晏无涯右拳仍抵着胸,耸了耸肩:「她好玩。」 「为何将她带入雷劫?」 「我从未。」晏无涯无奈道:「狐狸天性好奇、多管间事,可我不知她会突然出现。」 「她不懂,你也不懂?」晏无寂冷笑,步步逼近,「她是谁的人,你不知?上回走火入魔之事,不也是你?」 晏无涯神色一僵,刚欲辩解,却被冷声打断: 「记住。若她因你再涉险一步,便是你的错。」 ——雷鞭再度坠下,尾璃的痛呼也随之而来。 晏无涯终只是垂首,低声应道:「是。」 「回去收拾行装,三日后随本座出发寻龙骨。」 语毕,晏无寂甩袖而去,背影冷硬如刀。 十道雷鞭已然落下,天地重归沉寂。 台中央,尾璃静静伏倒在地,七尾蜷曲盘绕,紧紧将她那瘦削如雪的身躯护住,仅求一丝温热。雪白狐毛早被血跡与雷火熏黑,仅馀几处仍可见本色,却也凌乱无序,颤抖微动。 她满脸泪痕,气息微弱,唇色发白,早已昏厥。 晏无寂走近两步,低头望着她遍体鳞伤的模样,眸光沉得如夜。 他指节微动,镣銬「鏗」然解开,露出一双红肿破皮的纤腕。她的十指仍维持着狐形,利爪外露,深陷于石台边缘,彷彿尚未从痛楚中抽离。 晏无寂终于伸手,将她抱起入怀。掌心一翻,黑焰翻涌而出,悄然将两人笼入暗影。眨眼间,受罚台上只馀雷痕与血跡,再无一人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