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天(12
——想见你……以明…… 雷雨从头顶浇下来时,似乎将心头那股烦闷之意也带走了。一股股水流浸润发丝,黏住皮肤和衣服,春离好像忽地回归自然、与雨夜融为一体,一时间如醉酒那般将忧愁尽数忘记了。 你我夫妻之间,有什么话不能说个清楚……春离一边想一边在石板路上跑着,踩踏的触感坚硬而清脆,在身后留下一串水花。手中握着大半人高的斧头,从刃尖淋淋漓漓地一路淌着水。 骇人的“啪嚓”一声,雷电从云层中劈出来,以寒光照亮夜路。多亏那雷和银亮亮的密集的雨丝,让这个格外黑暗的夜晚也有了些微的光源。 春离走这段路太熟悉了,何况如今的情形,甚至不用担心在夜路上碰见路过的弟子。 不多时分,她就溜到了江以明的院外。里面同样黑漆漆的。 雨水将她淋得浑身冷透,那颗尚在泵血的心却还更冷一些。 ——想见面……好恨你。我又来找你了——为了你叁言两语的哄骗,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你的表里不一。 春离冷眼看着那墙头,忽然转了方向,朝他院子的正门走去——反正这偌大的宗界只有他们几人在,如今还怕谁看见呢? 虽是不同的入口,江以明的住处却一如既往地接纳了她,仿佛防护结界不存在似的——也许他对任何人都不设防,只是做做样子呢?春离忽然这样想。 那对门甚至没有上锁,她只一敲,门就这样顺着力道打开了。 “……师弟。” 春离在门口踌躇了片刻,朝那小院内唤道。虽然那声音在雨中显得很细微,但他一定能听到。 院中的竹影婆娑,在雨夜飘摇成一片深邃的黑。 他的屋舍,就在那片黑暗之后。 没由来地,春离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孤单,她仿佛在此刻明白了什么事实,却无法在心中接受。 为何若即若离、为何出尔反尔,全是逢场作戏、全是假意逢迎——在你的心里,对我真的没多少感觉。 以往来到这个院子,总觉得这个地方充满暧昧而让人欣喜的欲情。因为可以在这片昏黑中忘记现实的烦恼,因为可以与他共赴云雨,因为喜欢他。 今夜再看,却都不同了。因为这里也是“禁地”之中?这个院子再没有什么激情的爱火,只剩下冷雨中的黑暗和恐怖。 打开那房门,会有什么等着她呢? 虺说,“天黑之后,请各回各家、避免在外游荡”。 ——后果应该不会太严重吧……? 春离心中的勇气和莽撞一时退却了,真想念江以明会迎出房间抱着她进屋的时候。想他在身旁、握住他的手,却只能握紧了手中的斧柄。 她穿进雨中,跑过院子,一把推开了他的房门。 全都是昏黑。房中的摆饰和挂画,被雷雨描出忽闪忽闪的模糊微光。 果然,他不在。 ——他不在。 春离忽然失声,定身于门口。 “……江以明!”不知何时,她又无意识地出声喊了起来。 他不在。 ——他妈的……他凭什么不在?! ——你到底在想什么?到底为什么?! 春离被动地回想着他白天的眼神。毫无疑问那是邀约的信号。在这个戒律森严的天留宗,他与她之间无需多言。 ……可那是真的吗? 或许,春离在这么久以来一直搞错了一件事:他们之间从没有心意相通过,她以为的眉目传情,不过是她自我暗示下的自作多情。是错觉。 江以明从没有用什么暗号约她相会,只是在她送上门来时来者不拒罢了。 事实是,江以明白天多看她一眼,她就会尽快找时间登门伺候。 ——你我之间,果然是……两厢情愿的床伴,一厢情愿的情侣。 如今竟连上赶着爬床都不能如愿。 他妈的……他妈的…… 没有什么比得上不被爱的痛苦。因为她唯一认可对方的评价价值的那个人,对她进行了否定。 在那一瞬间,他是别人都无法替代的那样完美,也是她自身价值的全部寄托。 胸口像压了大石头那样沉重,春离好似完全窒息,也完全酸涩了骨髓。血液里胀痛而翻涌的,是她对自我的厌恶和对那个人的愤恨。 ——凭什么? 凭什么她要如此气恼,凭什么他可以这么简单又随意地、让她成为一个“下贱”的“女人”? 因为她先动了心吗? 因为她违背了戒律吗? 因为她生性如此?! 黑暗之外的雨声萧萧而下——雨啊。 ——雨啊、融化我。埋葬我。 春离的生命还剩什么意义呢。 若不曾爱上他,就可以以玩乐的心态面对生活的苦难。 若没有腹中那个孩子,此刻就可以得到解脱。 ——我恨你。 我春离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。无父无母、无亲无故,没有爱人,甚至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衫——一切都靠旁人的施舍。 一下子全身都失了力气,唯独闪着银光的斧头还挂在她手里。 斧头……对了,还有斧头。唯独这斧头和这力量属于春离。 ——若你不爱我, 我不必活着;若你爱旁人,我会杀了你。 砍断你的脖子,舔干你那为别人跳动的每一滴血液,抛弃你的尸体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 不对。我这是怎么了? 好像忽然吹过冷风,春离被雨淋透的身体忽然冰凉地战栗了一下。湿淋淋的衣服贴着皮肤,仿佛蛇皮盘绕、仿佛大面积地吸吮。 屋外的雨声骤然重新敲响在耳边。 春离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几乎被恨意冲昏了头脑。 明明发过誓,要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得更好。 仅仅只是在一次投票上有矛盾,只是一次没见到面,何至于此? ——怎么会又想到杀人? 夫君……你到底去哪里了,夫君? 春离在昏暗的房间中,如同被抛到虚空中一样,她脚步虚浮地扑到那张熟悉的床边,随手扔下了斧头,想起自己贴身放着的那枚戒指。 她轻轻探进衣襟中将它取了出来——它还在,被她的体温捂热又很快被雨夜沾凉,似乎还发着不同寻常的微光。 春离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他说过的话。 ——那盒首饰。 她立即着急地把床头翻开,把记忆中那个暗匣打开—— 没有锁。 一如记忆中一样,满满一盒钗环珠翠,安静地在黑夜中闪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