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F线:予卓
慕尼黑的深夜风雪交加。 裴予卓做了一个梦,眼前是夏日的黄土村庄,阳光炙烤得这片土地奄奄一息。村庄像一副平面画,轮廓模糊不清,但中心黄绿色的田野和炙闷的空气却比任何时刻还要真切。 村口的榆树下蹲着一个短发女孩,背对着他,大概八九岁,一条成人背心在她身上穿得像长裙,支出的两条细胳膊和地上干枯的树枝没什么两样。 裴予卓眼眶湿润了。 从未见过这个背影,但凭借两三张旧照片上她的正脸,以及对她童年日复一日的想象加拼凑,他确认女孩是谁。 女孩在发呆,因为没有玩伴,形成长期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习惯,以致他走近都没有注意。 “你在干什么?”裴予卓问。 女孩瑟缩一下,终于从自己的小世界回神。抬头,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,或许是因为眼前干净整洁的脸,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从未见过陌生人。 不知道怎么和生人相处。渐渐的,她的脸变成羞怯的粉色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又问。 “小花。”女孩很快回答,才没有不想和他说话的欲望,还因为怕他走掉答得又慌又乱。 裴予卓的心软化,指着从晒干的泥地里钻出的黄色野菊,很轻地问:“是这样的小花吗?” 女孩怯意渐消,嘴角终于扬起了浅浅的弧度:“不是。” 她起身,飞速跑向不远处的黄桷兰树,还要频繁回看他是否在原地。她原地跳了几下,灵活地抓住一根枝干,摘下一朵黄桷兰,又跑回去。 “我是这个小花。”她摊开掌心的花在他眼前,一副期待的神情。 她太矮了,裴予卓蹲下身,弯腰闻了闻:“好香,好漂亮的花。” 受到鼓舞,她终于大胆袒露出摘花的意图,“送给你。” 他接过,怜惜地圈在手里,“谢谢。” 这是她刚来的武伯伯家的第一个星期。正值暑假,村里的孩子很少,大人们忙于生计,于是她最经常做的,就是一个人蹲在村口发呆。偶尔有村民路过,逗她几句,再伴着讨论她身世的闲话,叹息着离开。 原来,吃饱饭的代价是孤独。 虽然眼前的哥哥从来没有见过。但有人陪伴的开心胜过一切。与所有天真无畏的小孩一样,她再也憋不住话匣子,把所有的好奇与孤独发泄在他身上。 “你知道小兔子吗?” “什么小兔子?” “嗯…就是……”她的眼睛闪过一丝灵动的光,“就是很小很小的兔子,红色的眼睛,白色的毛,你喂它吃草,它就什么都吃,很乖。” “还有隔壁奶奶养的大黄狗,每天早上都叫,晚上碰见人也叫。两只耳朵垂下来,就像被人欺负了,但它就长这样!” “还有鸡和鸭子,田里喝水的牛……” 说着,她脸上露出一丝悲伤。她没什么朋友,这些动物就是她自娱自乐的玩伴。 “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?”他拍拍她的背,“小花想要什么吗?” 想要什么? 她不敢奢求真的实现什么,只把这当作很随意的许愿。 “老师说城里很好,有高大房子,还有汽车和马路。”这些她没有概念,只是从嘴里一个个冒出在课堂上学的,抽象但感觉美好的词,“好想去看一看呀。” “如果,有人陪我说话……” 许愿到最后,她越来越谨慎,也越来越切实。 “真想有一只小兔子。” “我带你去城里好不好?”裴予卓问。 小花黑亮的眼睛瞪大,因为过度惊讶,再做不出其他反应。好一会儿,坚决摇头。 “怕我是坏人?”他笑。 但她的回答是他没预料到的。 “我不可以离开武伯伯,以…以后吧,可以吗哥哥?”现在她和武伯伯相依为命,她不在了,伯伯会很难过的。 裴予卓板起脸:“你应该提防我是坏人。” “但哥哥不像坏人呀。”她被他突然的严肃吓到了,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。 不像坏人。 裴予卓沉吟,换为满足的笑容,望着她,一字一句道:“有一天,你一定会去城里。” 裴予卓想不到强大的信念可以变为现实。不知什么时候,他的手里出现了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兔子,画面再转,天色已从中午变成了黄昏,孤独的小花还蹲在原地。 “你的小兔子。”裴予卓快步走向女孩,依稀可以感受到汗水滑过后背。 小花抬起头,脸却布满了泪水,并不因小兔子而开心起来。 “哥哥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?”她哭道。 他身体忽然变得僵硬,生起强烈的愧疚感。他半蹲下,揽着她坐到自己的一条大腿上,再把兔子塞到她怀里:“对不起。” 她的身体因哭泣而顺从,坐在他腿上,抱着兔子啜泣。 许久,她擦掉眼泪,怕哭泣让他不高兴。 揪着他的衣角,试探问:“哥哥明天还来不来?” 裴予卓没有说话。她敏锐地感受到或许他在为难,于是不再说一句话,只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兔子。 裴予卓去擦她的眼泪,抱着她坐好,同时捡起地上的树枝,写了两个字: 予卓。 “这是什么?”她才念完二年级,学的都是简单汉字,对这两个复杂的字完全陌生。 “一个名字。”他说,“记住它。” 她点头,但仍在纠结刚才的问题:“不要离开好吗?” “那你跟我走?” 她难过地摇头:“不要。” 因为缺爱,任何一个人,给她任何一点关心,都让她想紧紧抓住不放。 她知道不好。她要他留下,却不跟他走。怎么可以只顾自己,而强行要求别人呢。 “真想把你带回家。” “嗯?”好像听到了他在说话,她问。 裴予卓清了清嗓子,在“予卓”前又添了“知意”两个字。 “知意予卓。”他轻轻念。 “知意予卓。”她很乖地附和,好奇问,“是成语吗?” “不是成语。” “但比成语还紧密,密不可分,紧紧相连。” “知意予卓”他重复。 “知意予卓。” …… 今晚是慕尼黑的圣诞夜。店铺张灯结彩,摆出装饰各异的圣诞树,钟声敲响,远处教堂传来合奏的颂歌。 飘在小公寓的窗边,颂歌已然不太真切,遥远而疏离,像来自天国的声音。 “咳咳。” 裴予卓猛颤好几下,震得床头的布洛芬滚到地上。地上还有半杯凉透的水。 花花急声叫,爪子交错,重重地踩在他胸口。 他无力地伸出手,抚摸着小猫顺滑的毛发,滚烫的嘴里吐出含糊的字词: “知意予卓。”